在中国画近现代发展史上,水墨人物画的传承与革新,一直是重大的课题。水墨画由于材质与表现方式的特殊性,无法像油画那样细致入微地刻画表现对象。但是,当西方绘画在近代进入中国之后,影响了中国画的创作,水墨画开始借鉴一些西方绘画的技法来表现人物。高举现代中国画变革大旗的徐悲鸿,就曾经大力鼓吹用西画的写实技法改造传统中国画。早期的《愚公移山》、《巴人汲水图》等都是这个主张的代表作。
至此,人物在中国画中开始由山水天地的点缀、风景民俗的陪衬、帝王将相的记录进入人物本身的特写。人在自然与天地间不再被忽视,而是慢慢凸显出来。自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,随着新潮美术运动的兴起,水墨人物画的题材,也从之前的宏大叙事的典型性表现,开始转向鲜活的当代人生活和现实情感上来,而这其中的领军人物当属中国当代水墨大家、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刘庆和。
尘世中敏感的游子
天津卫,这个海边的城市,刘庆和生于斯长于斯。大海的敏感、率性和包容,孕育了刘庆和今天的艺术性格——敏感、执着、坚定,生活中的他对琐事漠不关心,但在艺术上却充满激情而专注。
一个日朗风清的上午,我们如约来到他坐落在北京东北方向的“环铁工作室”。刘庆和还在中央美院为学生的毕业个展忙碌。他的妻子——也是我国着名油画艺术家陈淑霞女士,陪着我们喝茶聊天。她是刘庆和中央美院读书期间的同班同学,作为他最亲近的人,笑着向我们“控诉”这位糊涂而随性的艺术家生活中的点点滴滴。
“这辈子能画画还是挺‘赚’的。”
说到从事画画,刘庆和感慨道,“现在看,这辈子能选择画画,还是很幸运的”,他摸摸自己整齐的短寸,笑笑说:“既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,又能按自己的意愿工作,还能产生价值、换取生活,甚至在心里还觉得这事挺大似的。”
“其实,画画这事没那么大。”对于很多艺术家来说,特别是在中国那个特殊年代成长起来的艺术家来说,对绘画本身的热爱,却是艺术家在一种扼杀个性创造的环境中,对艺术的本能坚守。
中国画在经历了近现代的转型过渡之后,开始进入当代时期。时代在变,人的思想也在变。文人画,这种带有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绘画类型,在当代迫切需要新的突破。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出现的“新文人画”正是迎合这种时代需要而产生的绘画主张。然而,在刘庆和看来,所谓的“新文人画”并不具有“文人”特质。他们的“新”,往往是旧式文人情怀在新的历史环境下的抒发。而这种抒发,不仅不合时宜,而且往往是隔靴搔痒。
几乎在同一时期,还在中央美院民间美术系学习的刘庆和,开始将目光转向周遭的人和事。刘庆和以关注现代都市人生活为主要题材的创作,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逐渐成熟起来。这时候,“出现一批水墨画家,开始敢于面对自己、表现自己的生活。”
宽基础很重要
刘庆和在1983年报考中央美术学院,那一年中央美院并没有中国画系,只有民间美术系,由于对国画的热爱,刘庆和不得不暂时选择民间美术系,作为谋求自己进入国画艺术天地的机会。
“我上学的时候,油画、版画、摄影都学,很杂。民间美术系出来的好像杂耍一样,什么都会一些。”但正是这样广泛学习涉猎,刘庆和才能够在自己的绘画中灵活应用多样化的艺术元素,融会贯通成自己的独特风格。
“宽基础就像一个大的平台,让自己的艺术呈金字塔形成长起来,然后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,在某个领域内钻研得更深,走得更远。”
“但是,在今天的教学实践中,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宽基础的要求。一些学生好像更愿意让老师确切地教给他如何做,而不是自己主动选择做什么。”刘庆和忧虑地吸着烟。
“其实,在艺术上需要不确定性,否则就会削弱创造性。我到今天还有一种犹豫不定,似乎快知天命但又不确切知道的感觉。可能有时候看上去还不够成熟,但这些对我来说反而是正面的,是艺术出现新可能的契机。”
我不是都市水墨画家
刘庆和认为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正是中西文化激烈对撞的时期。这个时期,也是艺术家不得不面对的审视自身文化的时期,对自身的文化传统进行深入的反思,也就促成了艺术家在创作中逐渐走向成熟。
“其实我不是特别同意把我定义为都市水墨画家。这样从题材上定位艺术可能会有一点点不对。”他严肃地说,“我觉得我是被裹挟在一个时代大潮之中的人,有时候是被一种力量推动着前进,有时候是主动地推波助澜。”
传统中国画中的人物、花鸟和山水,往往是通过笔墨抒发情感的精神性象征,而不注重描绘对象本身。而到了近现代,从艺术题材上说,在经历题材受到限定的历史时期之后,需要重新发掘当代水墨画的题材,水墨画的精神内涵也需要一个新的载体来表现。
“我在创作所谓‘都市水墨’绘画的时候就发觉,可以依照、依据的东西很少。这就逼着你不得不创造新的东西。”创作上的困境,让天生具有叛逆精神的刘庆和,爆发出了灵感的火花。
这时候,选择周遭生活和当代人的真实情感成为新一代艺术家的迫切愿望。与传统相悖,挑战传统,总要付出代价和勇气。刚刚毕业留校任教的刘庆和受到了老先生们的警告:这么画画会出问题。但是,对于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,绘画上的改变已成定局,而在风格和技法上已臻成熟的刘庆和,“想装嫩都来不及了”。他在艺术创造上,不想“排队”更不想“加塞儿”,他要另辟蹊径,创造一种前无古人的新水墨画风格。对他来说,如果要在维护、遵从既有的价值体系和创造新的价值观念之间作出选择的话,显然是后者更有吸引力。在内心的变革冲动的不断鼓动和激励下,刘庆和坚持以当代生活入画,以表现当代城市人的精神状态为绘画的核心,创造出了应和当代人情怀和欣赏趣味的新的中国画样式。
“法国印象派和19世纪以来的现代派所表现的中产阶级生活,离我们都很远。但当中国的经济开始起步的时候,人们在生活中所崇尚的价值,与西方的中产阶级绘画有一些相通的地方。这时候,我就敏感地抓住了中产阶级绘画跟我的都市绘画之间的相通感觉。”
“我在大二大三的时候就开始画一些跟城市有关的东西。对我影响至深的代表性艺术家,是英国的波普艺术家大卫·霍克尼(David Hockney)。他那个时候的作品所流露出的情感、所表现的文化现象,跟我有一种不谋而合的感觉。这种契合,形成了我对都市绘画的敏感。到后来,无论是用铅笔还是版画还是水墨,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关注的生活和创作的主题。”
“很多人说,都市水墨是用水墨的方式来画都市题材。但我认为都市题材这个称谓本身都不一定能够成立,而水墨只不过是一种艺术语言的样式和方式。”
一个超然敏悟的人
保守是艺术的癌症。它会慢慢地将艺术引向衰退与消亡。中国绘画历时几千年,之所以仍然生生不息,是由于一代代人的坚守和创新。而后者,则是维系生命活力的源泉。
在刘庆和的绘画中,人物常常有一种超然的情感,这种情感,是他对当代人生活和情感现实的至深体验。他的绘画常常有百无聊赖的年轻女人,无所着落地游荡在山水和旷野之中。而正是这些有着莫名情态的女人们,让人们在看刘庆和的人物画时产生争议。甚至有人戏谑说刘庆和画的那些都市年轻女性,是一群“小妖精”。对此,刘庆和虽然不以为然,但也常常以这样的批评自嘲。
“我表现的所谓豪华景观的下面,其实有一层凄凉悲伤的感觉,这是我对当代人精神状态的一种理解。”
“现在全国都在都市化,城市进程在不停地往前走。人和人之间、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,越来越复杂,越来越不容乐观。”
“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一直在画气象题材,比如污染、沙尘暴、山火、水,还有水火煎熬中的那些人。在这之前,我还画了很多人在高山上很紧张恐慌地往下看的场景,甚至是站在高楼上往下看,要传达的是那种城郭之上心神不定的感觉……”
这种感觉深深打动着刘庆和,令他不得不进入思考的深层面。作为艺术家的刘庆和,首先是一个社会的人,一个与现代生活息息相关的人,他体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,这些事物也深深触动着他。
“我算是一个超然敏悟的人吧。我的敏感造成了生活和艺术创造主题之间的息息相关。当我对生活的敏感、对生活的热爱,恰好发生在与创作相关的时候,我就会发觉,生活在我面前变得复杂了多元化了,我需要更加敏感才能够抓住它的内核,与之同频共振。所以,有时候我比别人做得多,甚至比别人劳累,都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一定要做。”刘庆和在生活与创作中深深体会到自己的这个特点,而这个特点反过来成就了他艺术上的深刻和创作活力。
“我在完成画面的时候,在表现了题材之后,画面的那种气场反撞回来又影响了我,更加重了我创作心态,促使我再去进行更进一步的创作与表现。这种情况,就像是一股气流反复地来回撞击,一次比一次猛烈;就像两个扩音喇叭对起来,一下子就把声音复制放大几万倍、几亿倍!这时发出来的巨大声响常常会把我自己也吓一跳!这个时候,灵感翩然而至。”
刘庆和就是这样一位超然敏悟的艺术家,他在生活与创作之间,在画面与心灵之间,无数次地经历这种精神的震荡与冲击,用他的敏感和坚守,聆听和捕捉其中的微妙与苍凉,挥洒在笔墨方寸之中,却又容纳了整个天地。